一台冰箱

冰天雪地里我缓慢地犁地
@Mauvemail

【轰出】第十四夜(一)

天气转冷的速度极快,雪虽还没落,外头矗立着的树却都带了点僵硬的意思。汽笛呜咽,咳喘般地大声吐气。不远处站台上乘务员的声音飘忽,被呼出的白气隐约遮盖了侧脸。这条线路偏僻,越往下坐乘客越少,零零星星的几个分散在车厢各处,瑟缩着躲在座位里。

谁也不想和这个天气打交道。

这点冷对轰焦冻来说倒是不算什么,只穿了套格纹三件套甚至让他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右后方的卷发女人装作不经意的瞥了他好几眼,眯着眼睛似乎在仔细琢磨这位陌生男士的身世。

轰显然没空注意这个。

他正盯着窗外,看着那些移动的、小幅度抖动着的树。

与颤抖不同,这更像是某种麻木的条件反射,没有情感,没有目的,为了生长的本能,规避弯折的风险。这里的天是灰的,和他所在的城市一样,和远方的城市可能也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在同一片灰色的天空下,做出和树同样的事情。

两个星期,也可能是三个星期前,他的某个远房亲戚去世了。轰炎司在电话里说得不太清楚,倒是说了很多别的,工作、交际,去参加葬礼。他在密集的语句中陷入一种很虚浮的状态,像是某种密闭空间,他穿着病号服在白色的房间里漫无目地绕圈,最中央有人坐在轮椅上,肩膀处的骨架支立着,袍子像挂在衣架上一样垂直落下来,颈部皮肤皱褶着,连续的褐色斑点彰示着某种老去——正是那个去世的男人。

轰放下电话,听到了窗外树枝断裂的声音。 风,可能是,他想。

 

轰焦冻只见过他一次。

具体的时间早就模糊了,唯一深刻的印象是,那是个很炎热的夏天。和语言或画面一样,温度也是一种记忆方式。不仅仅是数字,它是更加私人的,牵动着细微的感受。轰焦冻记得他穿着过于束缚的西装外套,站在宴厅门外调整呼吸,汗迟疑着滑到他的衬衫领口里。他自认不是在社交场合能够非常游刃有余的人,他话不太多,没那么圆滑,对这种事务也不太上心。像每一次那样,他穿过无数的浮光——女人们的纱质银丝裙摆,晃动着灯光的酒,即将相碰的、交叠着的玻璃杯,被熟识的长辈拦下,小心地拒绝女士们的舞蹈邀请:倒也没说假话,他确实不会跳舞。他撤出中心圈子,悄悄拽松了领结,接过服务生手上浅浅一杯酒,绝妙的独处时刻——直到他的眼睛扫到坐在角落的那个人。

有时候就是那么巧,像他姐姐常常会说的那样,胡乱把不同的酒兑进杯里然后喝下的第一口,通常不会有什么好滋味,但通常也很奇妙。这差不多就是那种时刻。这是场复杂的宴会,每一场宴会都是繁杂凌乱的,浮华的表面下是一团团纠葛不清的迷雾,喜悦或嫉妒,得意或落魄,这些情绪甚至比不上男人眼里的万分之一。那些世间的条条框框全被扔出了窗外,他甚至震惊地忘记挪开视线。

悲伤,他辨认得也很快,那是悲伤。

或许有点残忍,但人的“难过”情绪,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分等级的。一点琐事引起的不愉快,像是一朵水花;失去一个至友,像是石头沉入湖底,发出闷响;而一些更大的痛苦,则失去了重量,像是海面上粼粼波光,看似浅薄易解,实际却无处寻觅。石头能够沉下去,总怀揣着一份不甘,而浮在表面的那些,却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火车有些微的颠簸,轰焦冻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树影,仔细地回想那个眼神。

这样的人,到底在经历什么?

 

列车正到站,厢门被列车员大力推开,门框擦过布质手套,再撞向另一侧的边沿,发出迟钝又恼怒的一声闷响。机械报站声在车厢里荡了几圈,歪歪斜斜地散在了窜进来的冷风里。敞开的列车似乎变成了整个车站的一部分,或是一部默片的某个定格场景,透过对面的玻璃窗,轰能看到悬在站台上的钟。

秒针将要跨过下一个黑色界线:在这个几乎不可见的停顿里,有人进来了。

再一次的厢门撞击声压着脚步响起,笨重的箱子落在地上弄出很大的声响。轰微微侧过脸,对上来人一双忙乱却有神的眼睛。

这位旅客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赛跑,正在长外套里气喘吁吁。围巾和帽檐儿分别遮住了他的一小半脸,用牛皮箱子、深色大衣刻意营造出来的一点成熟的职业气息,被从帽子里溜出来的几缕绿色卷发搅乱。手忙脚乱,衣领也不太平整,轰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对方正一心一意地努力把箱子推进座位上方的空格。一点日光照进来,轰居然能看见他眼睛下面的一点褐色雀斑。

像是个刚入职的小文员,他想。

小文员先生费了半天的劲终于放定了箱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轰抱着手盯着窗外,感到对面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没想到这里的天气这么冷。”他有点犹豫地开口,幅度很小地搓了搓手,毛线手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H市离这里很远吧,我还没有去过。” 

列车窗外正飘过一朵很大的云,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对面人的脸有一半被遮在了阴影下面,随着车厢那块灰黑色也在摇摇晃晃,看不真切。

轰皱了皱眉。

他很赤裸地再一次打量这个绿发青年。过往的生活像一朵巨大的海浪,退去的同时在海滩上留下了大大小小警惕的泡沫。那些深色的幕布从很高的地方卷成奇诡的弧度,让列车上震荡大海的回响。大大小小的轰鸣声翻滚在一起,而对面人绿色的眼睛又把他拉回这片冬天的山林,轰感到一阵割裂的烦躁。

“你口袋里的车票。”

“什么?”

“西装口袋,”对面人作势把手浅浅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我上车的时候碰巧看到,车票边缘有H市特制的边框花纹。”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绿发青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来这里工作。”

轰没再搭话,车厢又重新回到了之前那种分散的状态——后排女士的包链刮擦着座椅扶手,斜前方的男人脖子上挤出的一层赘肉和他沉重的呼吸声正在随着列车摇晃,座位下方的铁轨正在一节节被碾过去——屏息感溜走了,重新变回小文员先生的年轻人又在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的毛线手套。

 

田中先生的房子据说就离车站不远。

轰背着包下车,对面的人也艰难地拎着皮箱挪下座位,迎面的冷风让他打了个趔趄,帽子滑到额前,挡住了那对绿色的眼睛。

轰走得很快,夹杂在风声里,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衣料窸窣的摩擦和克制的喘气;后来这两者都消失了,只剩下湿润的泥土凹陷下去时发出的微响。

他终于停下来。后面的人又一个趔趄,也停下来。

此时此景非常滑稽,他们像两个幕前的木偶,一高一矮,一个穿得过于正式,一个又穿得像是活在上个世纪:线一拉,他们一个急刹,立在空空荡荡的乡间小道上。

小文员先生扶了扶帽子,又露出那种指出他车票来历的认真表情,从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了一张不知被藏在哪里卡片。

“是田中先生的姐姐指派我来的。”

“私家侦探?”名片上的字甚至是手写的。

“私家侦探。别用那种眼神……我叫绿谷出久。”

“上面写着了。”

绿谷愣住了,抓着箱子的手紧了紧。 

“轰焦冻。”

“啊,果然是轰先生。”对面的人忽然一阵恍然大悟,又忽然自顾自的低下头不知道在合计什么,词语碎片从嘴边溜出来,轰听不太清,但缩成一团的身影让他想到姐姐喜欢的某种啮齿动物。

“需要帮忙吗,”他罕见地踌躇了片刻,才没什么表情地继续,“我是说,箱子。”

“啊,”侦探如梦初醒,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提住箱子扣好帽子,“不用,田中先生的庄园就在前面。” 

轰从没想过,原来“田中的房子”指的是一整座庄园。

这个庄园已经被废弃了,但和那些危言耸听故事里的不同,这里和可怖完全沾不上边。它看上去就是被遗忘了。远远地从山坡底下望上去,这座半隐在黄昏里的房子,竟有点像它的主人伏在椅子里的佝偻侧影。

顺着大门进去,只有一条能勉强并排站下三个人的大道直通向门口——过于简单的花园设计和房子本身比起来就显得有些朴素过头。侧边草坪杂乱,但也没到完全荒芜的地步,还能从里面发现几株白色的、很小的花。轰焦冻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年轻侦探,他还拎着那个那个过于累赘的包,看似一脸严肃,眼睛却悄悄盯着绕在草坪上方的两只粉蝶。

房子内部却要整洁得多,但和花园一样没有什么额外的设计,家具陈设都很少。管家正在棕色沙发旁安慰一位似乎同是前来吊唁的女客,女人戴着珍珠链的手在身侧微微颤动——这两个人也都不年轻了。

一整面墙上只挂了一幅画和一个很大的挂钟,如果再凑近一些,可以看到白色的墙面其实是已经褪了色的壁纸,只剩下一点盘绕的暗纹。

轰却在看那个挂钟。

那个时候似乎客厅也有这么一个大得没有必要的挂钟,直立在一个显眼但又总被遗忘的墙边上。轰盯着那个积了一层浅灰的钟摆,想了好一会儿那个敲起来的钟声是什么样子,但随之而来的是其他东西:皮质沙发,靠在最拐角处的毛线团,扶手上的一块浅色方巾,冬天偶尔会闪着火光的壁炉,和一点点木材燃烧的气味——唯独没有这个挂钟。这让他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那个钟显然是在那里的,但在不在其实又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直避免想起某些画面,像是把不想要的东西藏在角落的盒子里,过了一阵子,它们便真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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